伍十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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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CR社]《问道》卫聂/卷叁肆


〔卷叁〕

天郢东南临河,西北、东北、西南三方环山。自宫城红门官道穿城而出,路被分为两条,一条通往东南的剑阁,另一条则是直入西北西莽山。翻过西莽最北的山头,即是宽阔平坦一望无垠的草原;而跨上马再奔上三个时辰就是关外了。

西莽南面方圆二十里无人敢去那里狩猎,因为明面上那片地是皇室御用狩猎场,实则天郢的老百姓都知道,那是当朝丞相卫庄大人的私物。不过今年不同往年,新帝即位,这第一课便是狩猎——猎一只猛虎。这也是大郢皇族的习俗,年满十二男子者,入西莽,猎兽王。

天明听说要出门,先是高兴得上蹿下跳;又听高渐离说要猎一只虎,转瞬犹如一根焉茄子。高渐离拍拍荆天明的肩安慰道:“盖聂大人也会一同前去。”天明这才放心了不少。

马车在后面行着,前头的骏马已换成了八匹。少年的天性就是坐不住,撩了帘子偷偷问车外马上的高渐离:“诶,小高哥,前头大叔身旁那骑着黑马的就是卫庄?”

“回君上,是丞相大人。”

“又是君上君上的,小高哥你累不累啊?”荆天明将头伸出来得更明显,眉头一皱,恶狠狠地,“那就是他害死少羽了?”

高渐离脸色突变,压了帘子终于把天明的脑袋推了回去,隔着一张上好的竹帘,荆天明不服气地挥舞拳头,“如果真是,我不打老虎了,先揍死他,给少羽报仇。”

“天明!”高渐离的声音愈发低沉的同时加急了语气,那张清朗的脸仿佛是瞬间结了冰,“如今没有证据,万不可妄自推论。你记住,在这个人的面前,你要装作一无所知,才能活命。”

荆天明一个踉跄跌坐下来,舌头打了结:“啊?他他他他要杀我?”

“他想的话,随时。”高渐离感叹,“天明,你不要辜负你的大叔对你的期望,他为了保住你,已经失去了太多。”

包括他自己。

日晷缓慢爬行到正午一刻,卫庄勒了马命令道:“放虎。”

信号弹冲天而起。方圆二十里定有四角,运虎的队伍早早地就在那四角放了四个铁笼,此刻抬头,伴随着爆炸声,天空划过一道赤红的痕迹。铁笼开启,四只猛虎长啸一声,猛然蹿出。盖聂细细辨别啸声,面覆阴云:“你放了四只虎?”

卫庄扔了一把弓矢给盖聂,狠抽马股高声道:“入林,猎虎!”

马队疾奔起来,拉出无数股尘土,深入森林后逐渐四散,由原来的百人一队散为十人一队。年纪轻轻的新帝也骑上了马匹,身旁跟着高渐离。在队列有序地分裂中,盖聂一行与天明一行之间被一列骑兵岔开,盖聂想要调转马头,无奈队列行进太快,他夹在其中,不得不顺着卫庄选择的路径骑行下去。

“君上会马术么?”卫庄突然问。
“会一点。”盖聂没说假话。
“骑射呢?”
“也只是略懂。”

卫庄一边点头一边搭箭,箭矢如一道惊雷直射百步开外,马钉踏碎初春地面尚存的冬日的枯叶,卫庄轻夹马肚,一跃而过眼前巨大的枯木,在一条溪流边停住了。马蹄围着猎物踩水,溪水与血水混为一滩浑浊不堪。

是一只鹿。还没死绝,卫庄刚才一箭贯穿了它的脖颈,它就在刽子手的眼下挣扎着。

“走。”卫庄对这只猎物不屑一顾。

虎啸就从卫庄话音落地的刹那间迸发,卫庄身下黑身白蹄的骏马惊慌地嘶鸣,抬高了前蹄浑身都在颤动。盖聂瞑眼听风,单脚以马背借力飞身而起,下一刻,剑光如鱼鳞般在阳光下闪烁,落地之际渊虹之上已沾染了百兽之王的血迹。

一击未中要害,猛虎的喉咙中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。盖聂一边退后一边质问:“你竟放饿虎?”

“饿虎扑食——”卫庄再搭一箭,“以命搏命,最是畅快。”

卫庄连射三箭,猛虎调转方向不再理会盖聂,而是四脚发力迎面冲卫庄而去!卫庄面不改色,气息稳如泰山,三箭未有一箭落空,两箭入虎眼,另一箭穿虎心。猛虎中箭之后痛苦地咆哮,淌着血四处乱窜,虎爪胡乱拍击着地面。身旁的侍卫拉弓护主,卫庄长袖一挥:“住手。”箭剑转换,鲨齿犹如惊龙出海!卫庄的剑法毫不花哨,对着虎头上的“王”字就是纵势地一斩!

心如磐石,剑可斩钢。

“师哥!”猛虎临死反扑,虎爪大张划向卫庄的脸颊。盖聂随即意会。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无数个相似的黄昏,卫庄苦练纵剑十式中的斩钢一式,盖聂在一旁挥舞着横剑八式。两人单练的剑法都让鬼谷子极为满意,可惜合在一起只得让他们的老师叹气。十年已过,两人的剑法各有精进,心境也大有不同。卫庄位极权臣又如何,盖聂在心底还当他是当年那个师弟。做师哥的,护着他,也是应该。

横剑贯穿了老虎的后颈,剑尖从喉管前探出。剑身堵住了鲜血,卫庄与盖聂同时抽剑闪身。刚才还作困兽之斗的猛虎瞬间没了生气,鲜血绽放,庞大的身体塌陷了下去。

“没事吧。”盖聂问。

“……”盖聂不问还好,这一问,让卫庄略显尴尬。卫庄本不愿承盖聂的情,他欠盖聂的越少越好,盖聂欠他越多越好,这样他才心安。卫庄正在考虑答是不答,又一声凄厉的哭喊声越过层层树木击入耳膜。盖聂飞身上马扬鞭疾驰,心急如焚。

——是天明。

周围的侍卫不知去了哪里,高渐离高喝了几声“护驾”都是无果,只得将天明拦在身后。三只猛虎已成三角之势,四肢抓地,蓄势待发。是三只幼虎,看样子已饿了许久。老虎虽小奈何数量略多,若是高渐离独身一人倒还好说,奈何他还得分些心思去护着天明。高渐离一边握易水寒的剑柄一边嘱咐天明:“跟着我,别乱跑。”

盖聂一马在前,卫庄紧跟他的身后,两人将剩下的侍卫远远甩开。等两人终于赶到那声呼救声发出的地点时,地上已躺了两具老虎的尸体。高渐离用易水寒撑着地面努力不让自己倒下,后背的衣衫破碎不堪,露出长长的一截伤口,令人触目惊心。高渐离相隔二十余米处,荆天明身无一物,一边后退一边四下看着有没有可以防身的武器。年轻的新帝一看盖聂来了却不帮他,高兴顿时凉了半截:“大叔,我都快被老虎给吃了,你怎么还杵在那儿啊!”

卫庄一手拦住关心则乱的盖聂,对着天明丢出一柄弓,三只羽箭。“接着。”

“君上对箭术只是略懂,你不要强人所难。”
“你就这样护着他,他永远都长不大。”
“可他毕竟才十二。”

“十二?你我十二的时候在干什么,师哥?”卫庄反驳,“那时的你我早已和人以命搏杀,更不要说这些畜生。老虎再可怕,都没有人心可怕。”

两箭已是皆是落空。天明就地翻滚,逼迫自己沉下心来。拇指内侧的肌肤摩擦着弓身,这是一柄帝王之弓,弓身即是一条雕刻精致的游龙。而少年由蛇蜕龙之际,就是他向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真正迈出的第一步。后有猛虎,前有人心,荆天明将自己的那股气势又捡了回来,所有的妄图吃掉他的恶意,都会成为推他登高的力量。

幼虎跃起捕食,天明控制着身体从它跃起时的身下划过,龙箭争鸣!

一人一虎皆倒在地面,漫天的枯叶终回地面,轻柔地抚摸上天明的脸颊。四下寂静,侍卫陆续赶到,无人吭声。新帝站起来了,吐掉口中的尘土,右手手握弯弓,用左手的手背擦掉脸颊上温热的血迹。

盖聂沉默片刻,用极轻的音量对卫庄说:“我护着他,他是永远长不大。这次是你对了,小庄。”

新帝神武,四虎倶灭。天明驭马入城时,看了一眼天郢的天。乌云压城吞噬夕阳,怕是又是要变天了。


〔卷肆〕

卫庄换下那身蒙了一层灰的衣服,宫道两旁的侍女跪了一路。丞相今日不是独身一人来正郢大殿的,他身后跟着跟着的,正是因病远离朝堂已久的太傅盖聂。现在或许称他为帝师更为合适。卫庄还未踏入殿门,话已经传了进去:“君上可在,丞相卫庄求见。”

没容宦官报信,卫庄直接踏入正殿。盖聂在殿门口停了脚步,问立在门口高渐离:“君上呢?”

高渐离的神色有些刻意地疏离:“在偏殿读五经。”

“读到哪一本了?”

“刚起了《春秋》的头。”

盖聂心里踏实了些许,不管看那些古籍将来是否有用,天明能够沉下心来读一两本书总不是坏事。卫庄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,空无一人。盖聂知道他要问什么,主动说:“君上去了偏殿读书。”

卫庄抑住了心头的讶异,面色波澜不惊地:“倒是年少好学。”卫庄上了台阶,龙椅之后挂有一帘,帘后还有一长桌,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三叠奏折。卫庄如同往日一般,拿起奏折开始批阅。

这已经是他批阅奏折的第三个年头了。忠帝的身体从三年前皇后薨后开始一日日垮塌下去,也是从那时,卫庄从一场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中杀出一条血路,踩着皇室与其他权臣的脊骨,攥紧了手中的奏折。他本不是个愿意处理世事的人,澜州发了大水或是江安郡遭了蝗灾,本也与他无关。只是为了握紧手中的权力,他不得不做一个贤明而手段强硬的臣子。前年北荒边关告急,守关裨将将三个关口拱手送给北凉人,他一挑箭筒手执鲨齿随即随军出战。三月下来,他亲手斩杀卖国投敌的叛徒,收复失地。代价是背上那条似蝎子似蛇的伤疤,凡使斩钢一式,伤口就会豁开。

他是朝堂之上的文将,亦是塞外边关的武相。

无数的人都在盯着卫庄,只要他松一口气,就会被蚕食殆尽。所以他只可夺,不可退。

三叠奏折阅完,卫庄的火气一叠烧过一叠,狠狠拍笔,墨水四溅。他起了身,将那口气咽了下去,声音低沉:“我只是出了一天的城,这天郢就快要翻了天,有趣。”

盖聂一直坐在殿下,抬眼:“怎么了?”

卫庄考虑片刻,于理,他握着天命的性命,盖聂对他算不上威胁;于情,盖聂似乎是为数不多能够读懂他的,告诉盖聂倒也无妨。卫庄回答:“今早,上三卿都约好了,奏了我满满十本的罪状,好不热闹。”

“张良,范增,颜路?”盖聂想了想,继续问,“他们怎会突然发难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卫庄的心境已平和了许多,发火无用,愤懑无用,只有冷静下来思考对策才是有用的,“或许他们手中多了一些砝码。”

“是我都不知道的么?”盖聂淡淡地提了一句。

“是我都不知道的。不到最后决胜的那一刻,对手永远不会告诉你他手里有什么牌。”卫庄的语调中略带讽意,“或许他们只有一手烂牌罢了,就像内务府赌钱的那些人,永远都在赌自己下把就翻盘,结果永远都在输。”

“我——”盖聂犹豫了须臾,还是坚定地把话接了下去,“我可以帮你。”

“也对,你现在是帝师了,应位列上卿,上三卿也该改为上四卿了。”卫庄并没有将高兴挂在脸上,只是不清不淡地回应,“张良主攻科举腐朽,写一首诗就能闹得天郢全城人心惶惶。”

“科举问题很多。”盖聂话锋一转,“但是还暂时不能废止。没有科举,你我都走不到今天。”

卫庄的面色缓和了许多,“如果你能……”

“我可以与张良论文,平息民心。”盖聂抢了卫庄的话头。

卫庄先是一愣,然后点头说:“很好。”盖聂从回答到对策他都很满意,每个字都应了他所想的。他不屑于把那个十二的孩子当剑使,盖聂肯配合,省下了不少事。看着盖聂静如湖面的眼眸,卫庄提起那只毛笔,在砚中滑墨,不经意地添上一句:“你可以去偏殿见君上一面。半刻钟之后,我在龙鸾殿等你,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讨论。”

“谢——”盖聂抬袖行礼,宽大的袖管挡住了他的双眼,他一步一退,“丞相大人。”

盖聂转身的那一刻,毛笔再度被扔在桌上,墨染黑了大片大片的宣纸。卫庄撑着桌面,小股的鲜血浸透了新换的内衫。旧伤复发又如何,在自己的师哥面前,他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弱势。只要师哥在他面前,他宁愿忍着痛也要批完全部奏折,咬碎了牙齿也要清醒神智商讨对策。

狂风刮起窗边鲜红的幕帘,铺打在卫庄的耳梢上。卫庄朝着与盖聂相反的方向,一步步向深宫中走去,独身一人,陪伴他的唯有在指尖飒飒滑过的风。

宣纸上,浓墨下,模糊了他的字迹也罢,因为他早已将之刻在心底。

见龙,卸甲。[*1]


盖聂在偏殿的门口被人拦住了,不出所料,是高渐离。高渐离的眼神中又有了温度,因为有火星将他的碳点着了。碳是燃不起大火的,然而却可以烫伤人。高渐离用身体挡着门栏,不让盖聂再往前半步。

沉默间,盖聂先出声:“小高,让我见见天明。”

高渐离再度陷入沉默,良久终于开口:“你,真的选择帮他。”

“我不是选择帮他,我是没得选。”

“你难道忘了先帝是怎么死的吗?”高渐离的声音逐渐拔高,“你没有见过他的将死的样子,我跟随先帝多年,眼看着他一个大活人,被毒药折磨得死去活来。他说,只要能保住两位皇子和高月公主,死又有何惧。后来少羽皇子也死在那个人的手下。现在,杀死先帝的刽子手把你当剑使,你不敢说半个不字。”

“我不敢。”盖聂嘴上说着示弱的话,一手抚上高渐离的肩膀,重重地捏着肩骨。目光灼热了刹那,又黯淡了下去,似一把刚出就收回的剑,“我的确不敢。卫庄是我曾经的师弟。”

“所以你对他留有情面?”

“不,所以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,我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只要能保全天明,背上骂名,我不在意。”盖聂松开高渐离肩上的手,毅然转身,“小高,如果你是我,你也会这样做。”

见高渐离进了殿门,天明放下手中的书,向门外看了一眼。“谁来了啊?”小高没有回答,荆天明自己猜道:“嘿,是大叔吧?他终于舍得来看我了。他人呢?”

“他让我嘱咐君上……好生读书。将来……或许多少年之后,需要君上治国平天下的时候,总是用得着的。”


龙鸾殿内,盖聂在榻下脱了鞋子,赤着一双脚上了木阶。卫庄放下手中的折子,颜路不愧是当朝的大才子,列的一条条罪状有理有据,让人难以反驳。卫庄开口说:“你来了,师哥。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。

盖聂上了榻,卫庄在烛光下看清楚盖聂手上拿着药瓶与布条。“你翻过身去,把衣服脱了。”

“师哥,你这是什么意思。”卫庄尽力保持镇静的模样,用挪揄掩盖自己的难堪,“这么主动?”

“你伤口裂了,在猎虎的时候。”盖聂无视卫庄又暗示意味的调侃。没有人比盖聂更了解他了,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的面前,是欺骗不了这个人的。卫庄知道自己再装无谓也没有意义了,索性将上衣脱了个干净,趴在了床上。

两人都没有再说话。烛火摇曳着,始终没有被疾风刮得熄灭。卫庄感受到一双食指内侧长有薄茧的手在自己的脊背上游走,没有半点轻佻的意味。天郢城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了,春蚕都已安眠。唯独这深宫中的烛光不灭,卫庄恍惚间以为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些喝得伶仃大醉的昼夜,吐得厉害了,他就让师哥给他刮痧。

那些火苗烫入了他的心底,让他痛苦,却又能治好他的病。

他想握住那双手。让它停下来,以为这样时间就不会再流动。

可是他没有。他不敢。也不能。


未完待续。


见龙卸甲[*1]在文中解释为没有达成目标前不会接触防备。敌人一旦知道己方将领解了甲,就说明有伤在身,敌人军心就会大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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